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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后,我没有急着回老家,而是快过年了才从长沙一路玩一路看慢吞吞地往故乡走。我是在离除夕还有两天的时间才到了东江湖畔。那天天已经黑了——山里的冬天天黑得早,东江湖码头上只有最后一班游船了。对此,我暗自庆幸!船到了磨刀石码头,我上了岸,回头看去,这一路就我一个人!我从磨刀石还要走五里多的山路才能到家,可是老天爷偏偏就在这时下起了雨夹雪来。四野的森林和茂密的冬茅草被从黑黝黝的湖面吹来的风,刮得呼呼啦啦窸窸窣窣的,坑坑洼洼的山道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没有一点亮光。我只能死死地盯着稍稍有些影子的路,小心翼翼地前行。 | " U4 V8 J1 _- B0 A
自从东江湖修好蓄水之后,原来我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我在暑假回来时,是从资兴坐汽车从陆路回的故乡,而坐船回家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天黑时间,我只能根据儿时的记忆辨个大概方向,在山路上艰难地跋涉。好在我自小就走惯了山路和夜路,又有着很好的胆量。 | 4 t$ o* G( a* Q' t$ X) g
我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便驻足回想了一下这是哪条河。按理说,从磨刀石到我家只有一条河,那就是离我家还有三里多路程的冼门田村前的那条河!我又想,那条河的边上——也就是我要路过的地方——有一座我们这一带四五个自然村共用的榨油坊。此时我已浑身湿透,正好可以到榨油坊歇歇脚,如果遇见了熟悉人——这个时候正是榨油的日子——还可以讨一个火把照路。 |
2 P* O+ D( B. | 过了河,我抬头找寻,果然见了那座记忆中的油坊有昏暗的光影隐隐约约透出,还有吱吱呀呀的声音缓缓地响着。我知道,这是水车推动大碾在碾茶子,把茶子碾碎了蒸熟,再把蒸好的茶子用脚不停地踩,踩好后,把茶子压到一个圆形的模具里做成油饼子,再一块一块放到油榨上,几个人一起水平方向推起一根大圆木做的槌,喊着号子用力槌去,就有了琥珀色的清油无声流入油桶里。果然,我听到了沉闷的“砰嗵”的榨油声。我心里大喜,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一脚水一脚泥疾步朝那儿奔去。 |
: E6 F- s9 s- L: {* V 我来到门口正要推门,却是里面有人一边说“来了来了”,一边吱吱嘎嘎给我把对扇开的松木大门开开了。我顾不得端详开门人是谁,一头就扎进了屋。门口早就有四五个人在迎我!他们有的为我取下背上的包,有的拿了毛巾给我擦头上的雨水和雪水,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双鞋对我说坐下换了湿鞋,跟着就有人搬来板凳让我当屋坐了下来,紧接着,有一人端了姜味很重的茶让我喝下驱寒;又有一个人把灯从墙上取下,拨亮了些,放在我跟前的桌上。这时,我才看清了这一屋共有七个人,一个是我小姑奶奶——我爷爷的最小的妹妹;一个是我本村的按辈分我要叫叔叔的孤儿雷躲,但雷躲是一个智障人,他见了谁都笑,似乎永远没烦恼;一个是我的同学仁林,另一个也是同学,叫做贵田;只有一个女的和两个小孩我不认识。 | ) R3 g3 n9 ^' Y! _8 h
小姑奶奶亲切地笑着抓着我的手,和我并排坐一条板凳上,问:仲杨,从你去了新疆,到现在怕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
% B* ?+ P f, F1 E% x: x% f 我呷口茶,道:姑奶奶,我离开故乡以后,虽说也回来过一两次,但没去看过您。 | 0 z3 h" q* E5 b6 b
姑奶奶说:你也别感觉不过意,我离你爷爷奶奶家远,你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就走的,姑奶奶不生你的气,我知道你还记着我呢! | 4 K. K( @) k8 {0 Z8 |( \6 s/ d" |' j! w9 t
这时,我的在五七中学读书的同学贵田和仁林、雷躲叔叔也端了茶围坐过来,问我是不是还记得他们,我说咋会不记得呢?你——雷躲叔叔,是我村天良爷爷的儿子;你——贵田,大石牛的,我奶奶是你未出五服的堂姑,我每次和奶奶去我舅爷家,都会找你玩的。读小学时,上学放学都要从你家门口过——你家门下是一口夏天冰凉而冬天冒热气的水井,门前是一条河;你——仁林,是田子冲的,你妈妈是我二舅爷的女儿,你叫我奶奶为姑奶奶,我叫你妈妈为姑姑!对吗? | 7 U) Q6 S# V, b% m0 \
他们见我认得清,又把各方的关系记得如此分明,都哈哈大笑,那雷躲流着哈喇子,呲着大牙嘿咯嘿咯笑个不休!我姑奶奶更是高兴,忙夸奖我:你们看吧,我的侄孙读大学了也记得他的穷亲戚,将来当大官了也是不会忘记的!姑奶奶又指着那三个女的问我:仲杨孙孙,这三个人你就不认得了!我在灯下认真看了看,真是不认得。姑奶奶就给我介绍:那个妇女是贵田的爱人,那两个小女孩是他们的女儿。 | , F0 y% Y0 Y# r+ ~7 r! E" Z
我忙打开包,拿出些从长沙带回来的糖果给两个小家伙吃,两个小家伙拿了糖果高兴得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到一边去了!我又拿了些别的东西放桌上让姑奶奶和大家吃。大家又叙了一会旧,贵田起身从灶膛里扒出几个煨红薯,说:仁林,快去舀一碗油来,把红薯泡了给仲杨吃,他肯定饿了。仁林忙舀了一碗刚榨出来的热油,将红薯剥了皮,放进油里,又用勺子把红薯压烂,和好,端给了我。 | 2 Q1 \1 m5 F- q5 z6 Y( i# {+ X
% Y5 g5 F) r* \: h 我忙把嘴里的一大口油泡红薯咽下,说:看姑奶奶说的,我就是出去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家乡话;我将来就是天天山珍海味,也不会吃不惯家乡的吃食! |
" B4 Y! y3 b' e: W: } 姑奶奶听了,流着眼泪说:可亏的是把你养活养大的爷爷奶奶——我的苦命的大哥大嫂,没能看到今天的你,要不,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哎,我的命苦的孙孙也真是祖宗保佑,从小没妈没爹的,又成天是病,如今也长大成人了,还读了大学! |
. @7 M0 n/ \ r7 v 贵田和仁林就劝道:姑奶奶您快别提那些了,今天我们高兴,好好谈谈天。姑奶奶忙擦干泪水,又拥着我甜甜地笑了起来。 |
; H! H5 X* \+ }$ T% Q. ^ 我问道:怎么是你们在这里榨油呢?你们住的又不是一个村子,我叔叔他们呢? | 7 v9 j, M8 G: @0 W
姑奶奶说:修了水库,我们原来的家上移了,离这里近;贵田和仁林家就住在附近。今天你叔叔他们几家在杀年猪,就让了这榨油的家什出来给我们用。 | / |6 d+ O& a i5 X. }
我又问姑奶奶:那我的表叔他们咋不来榨油呀?您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来受累!姑奶奶告诉我,我的几个表叔都忙着卖橘子,想在年前挣些钱。我和姑奶奶正聊得高兴,贵田从里间出来告诉我姑奶奶,给我准备的铺收拾好了。姑奶奶就让我去睡,他们也休息——油已经榨完了。雷躲叔叔跑过来,笑着问我:仲杨哥哥,我和你睡好吗? | : m( e' L2 h! t+ @
我姑奶奶听了把他骂一顿:死雷躲,你脏死了的,从不洗澡,还想和我的大学生侄孙睡?! |
4 ~3 o8 ~3 w7 s, t, h 雷躲嗫嚅道:那年,也是仲杨哥哥回来了,也是和我睡的。 |
: i: F# D# i& W" g 姑奶奶又骂:你个精不精蠢不蠢的东西,仲杨叫你叫叔叔呢,你还一口一个哥哥!你一边去吧!雷躲叔叔也就不再纠缠,低了头怏怏而去。我自是睡下,却也睡不着,想着这一屋的人,真是跟做梦似的!可能是一日的奔波,累了,不一会我便有了睡意。才要闭眼,听得外屋有动静,好像是他们吵了起来。我起身出去一看:一个大汉不知啥时候闯了进来,他的一边脸是黑紫色,一边脸是紫红色,面目狰狞。大汉挥起右手把围在他身边的贵田和仁林推倒在地,左手在和我姑奶奶、贵田的媳妇抢一桶油,贵田的两个女儿已经吓哭了。我怒不可遏,上去对着他的下裆就是狠狠一脚,大汉嚎叫一声放下油桶仓皇逃去。姑奶奶告诉我:此人叫做酒壶,活活把亲娘饿死,后来遭雷劈而死。 |
4 I, E, }2 f) W w( Q- w 我听了大惊,问道姑奶奶:如此说来,此人已经是鬼了? |
5 e7 x* M* b# O/ a4 P 贵田和仁林说:鬼是喜欢到榨油坊来的,所有的榨油坊都闹过鬼的! | * @! q7 u! D0 q; ?* l( g
一向被人们认为傻的雷躲叔叔这时居然也说出他一生来意思最清楚的一句话:他那样的,连鬼都不要的。我们做鬼的,也是讲良心的。 |
4 o! s$ \) w3 [4 l) \9 Z 姑奶奶听了忙呵斥雷躲叔叔:你不会说就啥也别说,看把我的侄孙吓坏了,我怎么收拾你!你快睡去吧,别在这里碍事!雷躲叔叔唯唯喏喏退下。姑奶奶安慰我重新去睡了,他们也都悄无声息各自睡了。 | . b+ v# _1 z- G) P. \+ g
不知睡了多久,我又听到门响,忙起床出去看,姑奶奶他们不见了,却见到了我的三叔和小叔叔一干人进来!他们见了我在油坊里,甚是惊奇。我忙把昨天如何坐船晚了,如何摸黑上岸走夜路,如何进到油坊躲雨,又把姑奶奶等一干人榨油的事详细说了。小叔叔他们听了,瞪大了双眼,竟半晌没说出话来。好久好久。叔叔们告诉我:我的姑奶奶才下葬三个月;贵田一家是去年洪水冲走的,一家四口无一幸存;仁林今年在煤井下遇难的;雷躲叔叔在湖边抓鱼刚刚淹死才一个月;酒壶是油坊后村的,夏天被雷劈死了!本来,叔叔他们昨天要来榨油的,乡里通知要停电,就把茶子挑到油坊后就回家了,现在谁还点油灯呀! | ! |' \ i- E* E& T' h* _, ^ E
我说不对,我昨晚吃了他们用热油泡的红薯,我也给他们吃了从长沙带来的糖果。我带叔叔们去看桌子上的碗筷——我不禁大吃一惊:那碗里居然是稻田里的泥巴痕迹!而我从包里拿出来的糖果,也全是石子和泥蛋! | + ~& V( S8 j6 U. f5 W4 S
三叔忙叫我小叔就近买来烧纸和香烛,在油坊门口烧了。事毕,带我上山回了家。这时,离除夕还有一天,正是老家遣鬼回家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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